我们找到了一位

29岁，在北京，为了给猫治疗白血病

而毅然辞掉工作的人。

这是他的故事。

不祥的征兆最初从指尖传来。

今年3月初，在北京工作的程浩轩像往常一样和自己的猫一起入睡，但手指的触感很快就觉得不太对劲，这只叫miumiu的德文卷毛猫身体比平时烫不少。

39.8℃，体温计显示的数字，证实了miumiu已经超出一只猫的正常体温范围，它正在发烧。第二天，程浩轩带着猫到附近的宠物医院检查，诊断结果只是贫血和感冒，但吃了两天药后，症状没有任何改善。直到程浩轩带着猫到了更权威的医院做了一套全身检查，得出的结果让他“有点懵了”：

“猫白血病病毒（FeIV）弱阳性”。

白纸黑字的检查结果让程浩轩意识到，原来猫也会得这种人类有的疾病。但那时的他还不知道，生活的一切秩序都将被这一结果打乱。

20天后，为了专心照顾生病的猫，程浩轩辞掉了工作，踏上一场关乎生命的“豪赌”。

与人类的治疗方案类似，猫对抗白血病病毒，也需要一次次的输血、化疗，与之相随的是程浩轩人生里一次次的心情波动、一夜夜的焦虑难眠。他甚至还虔诚地去拜了雍和宫，祈求转机。

还有巨额的花费和周遭的不解。仅仅几个月，程浩轩就花了近6万元治疗费，这通常是再买一只德文猫价格的10倍。而辞掉工作照顾猫的选择，也让很多人都无法理解，身边常有朋友和他说“放过猫吧，也放过你自己”。

但他知道，自己不会放手。90天里，因为对生命的负责，也因为这只猫的坚强，他将手攥得更紧。

一场噩耗

对于猫来说，检测出白血病病毒弱阳性，仅表示感染了病毒，并不一定意味着已发展为白血病，在早期发现仍有望康复。在网上，也有养猫人分享自家猫“阳转阴”的成功案例。

“生病了咱就治嘛”，程浩轩最初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，在能力范围内为miumiu找最好的医生、用最好的药。

他还把miumiu的名字改为“米利欧”。米利欧是游戏《英雄联盟》里的一个角色，技能是“治愈之火”。程浩轩希望这个新名字能治愈猫难退的高烧。

但此后两周，猫的病情一直在坐过山车。第一次输血过后，米利欧的状态明显变好了，复查时各项指数也在回升。

但事实上，这是一种假性信息，当它代谢掉输入的血后，情况又会变差。一周后，米利欧又发起高烧，医生更换了治疗方案，维持的时间久了一些，但结果依旧一样。

输血中的米利欧

“我觉得不能再拖了，已经拖了两次，它的身体明显不太行了，有时连吃饭都没有力气了，我只能用裱花袋装着罐头，一点一点喂它吃，有时要喂一两个小时，它才能吃完一顿的量。”程浩轩说。

医生建议给它做骨穿，对猫来说，白血病有多种成因，光是猫白血病病毒就分为A型、B型、C型和T型，在临床上，猫白血病又分为腹型、胸型、弥散型、淋巴白血病型。查清楚究竟得了哪种病，才能对症下药。

程浩轩不知道该怎么选择，做骨穿就意味着要麻醉上手术台，以米利欧当时的身体状况，存在着麻醉后就再也无法醒来的风险。

但常见的治疗猫白血病的方法已经都试过了，如果保守治疗，米利欧可能在短期内就会离开。

他们决定让猫自己来选。

猫的选择

程浩轩在米利欧面前摆放了两块冻干，告诉它：“这块代表去做骨穿，这块代表我们就在家治，你吃掉哪个我们就选哪个。”

这个过程被程浩轩用手机录了下来。视频里的米利欧，像是在反复犹豫之后，吃下了代表做骨穿的冻干，然后对另一块冻干置之不理，直到听到程浩轩说“你吃掉吧，没事儿的，我们已经选好了”时，它才吃了下去。

“我想，它听明白了，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。”如今再回看这个视频，程浩轩拿手机的手还会抖。

骨穿的过程是复杂的，需要宠物医生和人医协作完成。漫长的等待过后，程浩轩拿到了更确切的诊断结果：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。这是猫白血病中最严重的一种。

诊断结果

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，是一种侵袭性极强的血液系统恶性肿瘤，预后极差。从现有数据来看，患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猫，存活率均未超过100天，程浩轩曾查阅过一篇国外医生治疗该病症的文献，但只有三个月的记录，因为在治疗三个月后主人选择将猫咪安乐死。

换句话说，米利欧所患的病是绝症，除非有奇迹出现，否则最好的结果就是遏制住病情发展进度，终身服药来延长寿命，但能延长多久，谁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。

即便是国内有名的猫专科医生，对于米利欧的病症，也很难拿出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案。

一个重要的原因是，相关治疗案例实在是太少了，猫白血病病毒全球流行率约为5％，家猫的患病几率会更低一些，至于患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这一分支的家猫，更是少之又少。

在程浩轩带猫治病的过程中，一些北京、上海这样一线城市的医生，都将米利欧当作难得一见的病例来学习。

治疗前，给米利欧接诊的医生很坦率地告诉程浩轩，自己也是一边查阅海内外文献，一边制定治疗方案。

文献既有治疗猫的，也有治疗儿童的，因为用到的化疗药物，均是用来治疗儿童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，对猫来说并没有直接对症的药物。

每隔一到两周，医生就会为米利欧更换一次治疗方案，一次次摸索，希望能找到有效的方法。

看着一次次更换化疗药物，情况却没有太大改善，程浩轩焦急地开始寻求中医。他开始和医生学习摸到猫的脉搏，然后视频问诊，给米利欧喂中药、调整饮食。

程浩轩为米利欧在雍和宫求的手串

不久前，他又去到雍和宫，为米利欧祈求了保佑健康的手串，时刻放在它身边。

“我只希望它能开开心心再活几年，再看看这个世界。”程浩轩说。

“血猫”

在带米利欧治病的过程中，程浩轩感受过很多次痛苦。

第一次给米利欧输血时，他的内心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煎熬。当时，米利欧眼周红肿，精神状态很差，身体各项指标也不乐观，医生说这是生命迹象在往下掉，需要尽快输血。

去哪里找适配的猫血？程浩轩四处求人，打电话给自己能联系到的所有养猫的人，甚至打到了多年不联系的前任那里，姐姐也放下了工作，一直联系能献血的小猫。

但事实上，猫献血的要求较为严格，能给米利欧献血的，需得是年龄4岁以内、体重大于5公斤、血型相同并且能配得上型的猫，筛选到最后，只有一个条件符合且在北京的小猫可以来和米利欧配型，能否成功输血，还尚未可知。

后来，程浩轩又联系到一位医生，医生说，他之前接触过一个机构，专门给小猫做献血，如果需要可以联系他们。

在这之前，程浩轩就听说过这条灰色的产业链，主人喂养许多只“血猫”，专门用来卖血赚钱，长年累月的抽血甚至过量献血对身体造成的伤害暂且不提，超过4、5岁后，这些失去利用价值的猫大概率会被抛弃。

听到这个消息后，程浩轩的内心反复挣扎。他知道自己每买一次血就会让从事这门生意的人更觉得有利可图，一时间他难以接受，但如果迟迟找不到可以献血的小猫，米利欧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。

病中的米利欧

最终，他硬着头皮联系了卖血机构的人，对面很干脆，在程浩轩介绍完米利欧的情况后，对方说“没问题，明天我带四个‘胖子’过去”。

猫血是按剂量收费的，每毫升血40元，猫主人说单次可以抽100毫升，但他在做功课时了解到，猫的最大献血量不能超过每公斤10毫升，所以即使献血的猫体重达标，他也坚持只用50毫升的血。

“我觉得做这种事心里并不好受，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。”输血那天，程浩轩给献血的小猫买了一袋子零食和营养品，算是一种宽慰。

“我还真没你喂得好”

程浩轩觉得，照顾一只生病的猫和照顾一个生病的人，说不上哪个更辛苦。

最先调整的，是米利欧的饮食结构，生病之前，米利欧一直吃猫粮和冻干，生病后，程浩轩开始给米利欧吃“猫饭”，一是更便于营养的补充，二是在它身体状况不太好时，猫饭更利于食用和消化。

除了吃添加多种维生素、牛磺酸等物质的猫饭外，米利欧还要吃猪肝和新西兰鹿肉来补充气血，还有各类术后罐头、补血剂、补血膏、乳铁蛋白、高免因子……后来程浩轩听从中医建议，又开始给米利欧喝小米南瓜粥，米利欧不喝，他就用辅食机把粥和罐头搅在一起，一点一点喂它吃。

罐头和小米南瓜粥

最难熬的，是米利欧每次高烧时的日子。因为病情反复，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烧，但因为服用激素的原因，医生不建议用退烧药，会有内出血的风险，所以只能物理降温，用毛巾包裹着冰袋，紧紧围在它身边，每隔两三个小时就需要更换一次冰袋。

每到这种时候，程浩轩都彻夜难眠，他无法入睡，也不想入睡，他之前在病友群里看到有人提到，有的猫“烧着烧着就走了”。很多个日子，他都是在带米利欧去医院的路上补觉。

在医院等待的过程中，程浩轩和医生开玩笑说“我喂药的手法比你还要好”，医生看到他喂药的视频后也感慨“我还真没你喂得好”，日复一日的操作，已经让他形成了肌肉记忆。

但他也曾因为喂药崩溃过，“米利欧是一只特别聪明的小猫，有一次要服用中成药，味道很难闻，我喂给它，它就做出假装吞咽的动作，然后走到一边低头吐出来，浪费了六颗药，后来我以为自己终于喂进去了，但是在铲屎时发现，它把药吐到了猫砂盆里埋了起来，看到药的那一刻我头皮都麻了，因为第二天就要去复查了，我当时特别难受，真的很想说你爱治不治，我每天花这么多时间在你身上，你还这么傻，但想了想忍住了，那个药的味道人都不爱闻。”

开始化疗后，程浩轩多数时候都不用再喂药了，化疗伤肝肾，其他药物基本都停了。

为米利欧物理降温

每次给米利欧注射化疗药物时，医生护士都穿整套防护服全副武装，因为很多化疗药物都具有辐射性，有一次需要程浩轩在家喂米利欧服用化疗药，医生嘱咐他很多遍，一定要戴双层手套接触药物，千万不要碰到皮肤。

程浩轩的妈妈曾想和他一起照顾米利欧，但医生告诉程浩轩，不要让正在化疗中的小猫接触老人和儿童，因为它分泌的唾液、汗液和排泄物都有药物残留，可能会造成辐射。

起初，程浩轩听从医嘱，不让米利欧进入卧室，和它分开睡，每隔一会儿就通过监控看看它。

“那天我一边哭一边和它说，以后我们不能一起睡了，你身上有病毒，客厅给你，卧室给我，有事你就喊我好不好。它好像真的听懂了，那段时间我把卧室门开着，它也不会进去。”

身体不适蹲在桌下的米利欧

但没坚持多久，程浩轩就放弃了，在监控里看到米利欧整夜站在桌子下难受得睡不着觉，程浩轩心里想：“不就是一个八斤重的小猫吗，就算有辐射能有多少，就当我前几年养生健身都是为了它。”

值得吗？

严格意义上来说，米利欧是程浩轩姐姐的猫。

在查出米利欧得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后，很多人都劝他们放弃，姐姐的朋友和她说，“要不就算了，太折腾你弟弟了，他都要崩溃了。”

但程浩轩告诉姐姐“我没问题，能坚持住”。

在晚高峰的车流里，程浩轩和姐姐隔着屏幕哭到头晕，他们不断安慰彼此，“原来米利欧就是想来我们家，想跟我们的姓，它知道我们会救它。”姐姐开玩笑说，它可能就是看中我有钱，看中你心软吧。

米利欧和程浩轩一起入睡

治疗过程中，妈妈也和他们说：“它是我们家的小孩，你们想带它治病我们就好好治，妈妈可以出这个钱。唯一的要求是，你们要好好吃饭睡觉，不要熬坏了身体。”回想起这些，程浩轩又红了眼眶。

从猫生病后，程浩轩和姐姐摒除了一切杂念。一篇一篇去啃那些艰难晦涩的医学文献，“在施行一个治疗方案前，我们也要有自己的判断，因为现在对米利欧的治疗，可以说是偏实验性质的。”

他们加入病友群，在小红书网友“玉米是只猫”的帮助下，联系到了专门治疗猫肿瘤的医生，找到了为猫买化疗药的渠道。

就在那几天，程浩轩辞去了工作，很多朋友在听程浩轩说自己辞职是为了照顾小猫后直接问他：“你是不是疯了？这个大环境下想再找份合适的工作得多难？”

但程浩轩不这样想，他觉得“我尽我所能去照顾它，就算我没照顾好，最后它离开了，我也不会活在愧疚里，虽然这两个月光治疗费就花了五六万，但钱我可以省、我可以再赚，这都是可以通过时间来弥补的，但唯独它，时间弥补不了。”

程浩轩的姐姐对他说：“你不要有压力，以后你负责照顾米利欧的生活起居、带它去看医生，所有治疗的费用我来出。”他们也不知道，一家人的努力，能否承托起一只猫生的希望。

更重要的事

程浩轩有时也会动摇。

当看到米利欧因为输血、输液而遍布针眼的腿，看到它身上因为血糖高而出现的溃烂，他一度怀疑这样做是不是错的，是不是在对米利欧进行过度治疗。

但每次身体好转一些，米利欧就会很主动地吃饭、喝水，甚至在凌晨五点叫醒程浩轩去给它做猫饭，经历了两个月的化疗，它一斤都没瘦，体重依然保持在4.2公斤。

医生也说，对于得了白血病的小猫来说，这种情况很少见，说明它有很强的求生欲。

坚持到今天，除了让米利欧好起来外，程浩轩还有一个心愿，他希望通过对米利欧的治疗，能够让医生针对猫白血病找到更有效的方案，希望有更多猫主人知道，猫感染白血病病毒，并不意味着被宣判了死刑。

这些天里，待在宠物医院的日子，反而成为程浩轩最放松的时刻，“你会发现在这里所有人都理解你，没有人质疑你，无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，大家都觉得你的治疗是有用的，不是在害它。我碰到一些老人，他们带自己的宠物来看病，一坐就是一整天，腰都坐疼了只能靠在那里，他们和我有着一样的初衷。”

4月8日那天，是程浩轩29岁生日，他已经很多年不过生日了，但今年，他把米利欧放在蛋糕旁边，郑重地许了个愿。

程浩轩为米利欧许下生日愿望

“我们就一种一种治疗方案来试，如果都没有效果，我们就在家吃中药，然后快快乐乐地离开。”

在理性的角度上，程浩轩已经为米利欧做好了一切打算，但他知道，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这一时刻的到来，“我知道我是在自己骗自己，但我还是相信有一天奇迹会出现。”